撰文 / Chelsea
对他来说,人必须保持警觉,不到圆满结束不能睡去。他立于这个荒谬的世界中,指出生命短暂的特性,在废墟中搜寻自己的路。
—— 阿尔贝·加缪
当生活黯然失色,预言被裹上了迷人的外衣。
现代人的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存在着“彻底生活的冲动,对于意义和成就的渴望,以及对于毫无意义的片面性、无意识的本能性和盲目的偶发性的日益厌倦。”
特定情况下,预言能够同时满足冲动和渴望,并打发厌倦,甚至带来快感。这快感并非来源于切实的美梦成真,而在于补偿性地平衡当下的不满与遗憾。
Ye He, Witch Circle, 2022
“焦虑是一种模糊不清的虚空。”
在《原型与集体无意识》中,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提出,人的心理意识由集体无意识、意识和个人无意识三部分组成。
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来源于普世文化继承,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最深处,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与生俱来的指引行为的潜在共识。其核心内容被称为“原型”(Archetype),本义指“人身上的上帝形象”,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随着时代变迁,“原型”也被视为未经意识加工的“集体表象”。
意识(Consiousness)产生于集体无意识,并因人而异。意识的差异塑造了矛盾的对立面,“如真与假、知识与信仰、善与恶”。
个人无意识(Personal Unconscious)则由沉淀的个人经历构成,其中一部分与意识的内容重合,而另外一部分,以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平静地沉睡在意识之外,也被称为“个体化”。个体化的觉醒才是真正意义的意识觉醒。
Ye He, Spinning Cards, 2022
探索个体化并非易事,引用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论调便是“简单而又错综,艰辛而又不同”。但凡进入探索过程,通常会被困入“令人窒息的......主观性氛围”死胡同,并时常遭受“精神冥府的洞穴所窝藏的各种凶残野兽的攻击。” 尤其是,考虑到意识形态预先规划了集体化前提,大部分人都愿意,或不得不按部就班地局限于意识的舒适圈。似乎只要不承认个人无意识的存在,或否定个人无意识的价值,就可以与这世道相安无事。
虽然,从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的视角出发,集体的积极意义得到了肯定——文明社会的建立正是由于舍弃了某些自由,如果从维系生存的集体结构中脱离出来,人类将与野兽无异。
然而,荣格坚持认为,在集体无意识的引导下,人与人之间会不自觉地相互模仿,这模仿十分不利于个体化的塑造。具体而言,在模仿的过程中,个人能够获得与集体相一致的价值观,脱离集体会产生严重的负疚感,反之,顺应集体可以免遭负疚感的困扰。随着岁月的沉淀,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会潜移默化为个人特质,在这种状况下,一个人要么极端优越,要么极端自卑。优越的人会继续拥护集体,拥护集体就意味着拥护自己。而自卑的人会从顺应转变为屈服。
Ye He, Say a spell, the world will spin, 2022
现代人正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吞噬,失去了与自然、与本性、与内在相连结的力气。事实上,集体所推崇的的大爱与大德只经得起抽象的话语解释,经不起深刻而具体的领悟。因为集体一经细化,便会转向个体,而个体的需求恰恰是反面,是私欲,是放纵,是无序。随后我们便发现这一切都来源于对虚空的控制。犹如一具躯壳,表面被打磨得光滑无暇,内部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矛盾。
生活中模糊不清的虚空才是这个时代的焦虑诱因。我们已经被集体文明理所当然地铸就为集体的一部分,以至于总会轻而易举地忘记我们究竟是谁。好在是,人类本能的欲望时不时发出窥探的信号,我们渴望鲜活的状态。焦虑产自抽象,抽象的反义是具体。有学者指出,将焦虑具体化就是缓解焦虑最有效的方法。正因为如此,人们迫切地向塔罗、周易提出具体的问题。
Shiqian Pan, The Shrine Will Guide Your Way, 2021
当然也有的人,会戏谑地翻开手边的《答案之书》(The Book of Answers)。
“我要挽留他吗?”
“等待更好的。”
有人说,其实在翻书之前,答案早已悄悄在内心萌芽,只是我们不愿正视而已。在一段支离破碎的亲密关系中,想象力带我们看到了最坏的结果,余烬散去,只剩下对过往温暖与深情的不舍。如果能在预言中抓住哪怕一丝回旋的余地,也许都会说出那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在这种时刻,所谓“等待更好的”,与其说是答案,倒不如说是安慰。
然而,并非每个人都那么好命,既有人爱,还有所期待。当个人期望与生存环境背道而驰,总会出现一些猝不及防的荒谬现实。正如加缪所言,“荒谬就产自人的需求与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对抗”。这荒谬让人来不及清醒,就坠入了恐惧。
“焦虑是一种飞逝而过的恐惧”
14世纪中叶,生存与否的恐慌伴随黑死病席卷欧洲,“知识的不可能性已得到证实......无法补救的绝望似乎是唯一的立场”;20世纪初期,萨拉热窝的一场刺杀引发了暗无天日的世界战争,“生命完全被幽禁和束缚,某种经济宿命论开始盛行”;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全球发展空前停滞,“最难对付的沉默不是缄口不言”,而是未经思考的偏激发言。
克劳斯·施瓦布(Klaus Martin Schwab)在《后疫情时代》(Covid-19: The Great Reset)中写道:“新冠疫情正在严重破坏经济,使社会、地缘政治等多个领域陷入危险与动荡......数以百万计的企业处境岌岌可危,许多行业前途未卜......许多人习以为常的生活飞速瓦解 ...... 世界的种种裂痕从未像今天这样一览无遗,社会分化、公平缺失、合作乏力、全球治理与领导失灵等问题尤为明显”。
Art project by Shu Yang
微观层面,世界范围的多项研究证实,新冠疫情对人们的心理健康产生了严重负面影响。
2020年3月,一项发表在《柳叶刀精神病学》(The Lancet Psychiatry)的研究指出,防疫隔离措施会不可避免地引发一系列心理健康问题,包括恐惧、悲伤、内疚、痛苦、焦虑、愤怒、抑郁等。2022年3月,世界卫生组织表述,在新冠疫情的第一年,全球焦虑和抑郁的发病率增长了25%。
此外,人类的本质是社会性动物,长期的社交停滞会使人陷入孤立无援的挫败状态。疫情下的人们比平时更需要亲朋好友的关心与安慰,而在隔离状态中,社会互动缺失只会加剧焦虑情绪的扩散。
Campion, J et al., 2022, "Public mental health: required actions to address implementation failure in the context of COVID-19", The Lancet. Psychiatry, vol. 9, no. 2, pp.145
宏观层面,家暴受害者、失业者的数量大幅增加,教育体系也遭到质疑。
有学者指出,痛苦与挫败感是实施暴力的先兆,严格的隔离措施增加了家庭暴力的犯罪机率。2020年,联合国发布预测数据显示,3个月的全面封锁将会增加1500万起家暴事件。
2021年10月,国际劳工组织表示,虽然全球经济呈复苏态势,但相比较疫情前,全球工作时间减少4.3%,相当于损失了1.25亿个全职岗位。面对严峻的就业形势,一些学生和家长开始质疑为高等教育付出昂贵成本是否有些得不偿失,更何况与高昂学费相对应的教育方式是通过屏幕与教授对话。
ILO Monitor, 2021, “COVID-19 and the world of work: Updated estimates and analysis”, Eighth edition, pp.10
面临突如其来的全球性危机,焦虑诱因上升为生存链条上飞逝而过的恐惧。
我们站在阴影中,无可奈何地遭遇着不可掌控的现实。“阴影是一条狭路,一道窄门......从门后出来的东西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广袤区域,满是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 在这种无人幸免的时刻,模仿不再成立,因为每个人都经历着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恐惧与创伤,显然没有好坏、对错、内外、你我之分。
脆弱时局变幻莫测,生物医学界短期内交不出救命的答卷,悲观的社会科学家也从宏观结构转向后世俗视角。宗教和占卜凭借其超验的魅力满足了预知未来的强烈欲望,给予不可思议的境况合理化解释,为有悖伦理价值的抉择披上道德防护服。
正如黑死病病人笃信上帝的鞭挞是获得救赎的唯一方法,战争期间的教堂成为了雨果·鲍尔 (Hugo Ball)笔下的“赎罪作坊”,在新冠疫情期间,“测测”星座APP的活跃用户也意料之中地呈倍数增长。经调查发现,该APP的大部分潜在用户都被生活中的不确定困扰,他们通常会提出与事业和感情相关的问题,以期待短暂地逃离恐惧。
Shiqian Pan, The Shrine Will Guide Your Way, 2021
当然也有的人,会疲倦地翻开手边的《答案之书》(The Book of Answers)。
“我要坚持所学的专业吗?”
“改变不了世界,改变自己。”
有人说,不要指望真有那么灵验的预言,预言只是在摇摆不定的时候推你一把。也许在无尽的黑夜中,只有面前的显示屏闪着微弱的光,胶卷、画笔、颜料盘在身后散落满地。想到曾经抉择于权宜和长远之间,心存希冀地奔赴五彩斑斓的世界,如今却在黑白两色的现实之中险些耗尽了热爱,难免有些沮丧。如果能在预言中看到哪怕渺茫的希望,也许都会咬牙坚持下去。在这种时刻,与其说迷失在时代之中,倒不如说迷失在自身之中,而究竟要不要坚持,只需要回头看看,“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